骆马湖一切都在变。
水,清凌凌;天,蓝莹莹。映日的荷花,装点起碧绿的苇海。
但是,当那位名叫朱贤征的汉子从骆马湖中捧起一碗水,咕咚、咕咚灌下肚时,我看到不仅他对面的几位记者惊呆了,远观的“鹭队友”们,也都惊住了。
“好喝吗?”一位女记者笑问。
“好喝!”朱贤征酣畅淋漓地回答。
这位朴实的汉子熟悉我们,我们也了解他。无论春夏秋冬,朱贤征已把骆马湖当成第二个家,他的身影经常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
他,是我们的守护人。我们,则被人类称作鹭鸟。
哦,没错,我们是一群快乐的鹭鸟——被叫什么,并不在意,只在意这茫茫的湖水哟,是否清甜?是否洁净?是否安全?是否可以当成我们永久的家园?
现在,人类做到了。
我们中间很多由候鸟变成“留鸟”,我家也在骆马湖岛上安居了。每当想起这些变化,我的记忆便开始跳跃、闪现。
犹似朱贤征手机里的图片,倒带播放。
我的记忆里,关于骆马湖的传说祖辈们跟我们断断续续地讲述过。然而,有很多传说,像从远古投来的一道道光、一支支箭,照进一代又一代鹭鸟的脑海,钉在一代又一代鹭鸟的心底。
不过,这些丝丝缕缕的记忆,也曾让我的家园骆马湖,命悬一线。
这个镜子般的湖泊哟,浸泡着那么多过往、那么多憧憬、那么多关于我们鹭鸟的故事。
作为候鸟的一种,我们算是鸟类中的吉卜赛人。
听说,那些吉卜赛人,不停地流浪、流浪,从未遇到能让他们永久停留下来的家——我们这些游禽,又何尝不是呢?
每年三月,北方大地从硬邦邦的僵冷中缓慢苏醒时,我们会一小群、一小群地从南方翩翩北上,寻找适合的繁殖地;待秋叶开始凋零,我们又会携家带口飞向南方,去享受大自然的恩赐。
我们的祖先,相中了水草丰美的骆马湖。
但是,不知从何时起,这汪美丽的大水,对我们这些候鸟而言,变得危险了。十几年前,湖区的人们,靠水吃水,人们疯狂采砂、围网养殖,渔民还给鱼塘装上防护网,还有渔民买回来成捆的冲天炮,点燃后发出尖厉的哨声,飞到鱼塘上空爆炸。
因为缺乏食物,我们食不果腹而迁徙他乡。
然而,真正令我们不得不逃离骆马湖的,还是水质的急剧恶化。
这是真正的危机。
非法采砂会加剧水质污染,导致氟化物增加,湖泊自净能力下降,水生物大量死亡……我们知道,这里,不再是“家”,只能逃离。
谁又舍得离开家园呢?
飞离骆马湖的那天,我们的叫声凄婉惆怅,我们的翅膀绵软无力。缓慢升空后,几乎所有鹭鸟都回望了一眼茫茫湖区。
一并回望的,还有那些由葱郁变灰暗的悲伤记忆。
骆马湖是江苏第四大淡水湖,生态优美,水深鱼多。湖中有56种鱼类资源,也淤积了大量的优质湖砂。
我们鹭鸟对环境的变化极为敏感,对湖区哪怕最微小的变化也深有体会,何况这些变化如此剧烈、如此巨大。
老一辈讲,也就短短十几年吧。湖区的一切,像马达进入高速旋转的状态。在追寻发展的同时,人们忽略了对大自然的保护,对湖区的贪婪索取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无度,无数双急切的手伸向了湖区,一点点撕扯、掰碎了平静的骆马湖。渔网绵绵不绝、养殖网箱密密麻麻、采砂船数量超过1200艘,采砂使湖底不断向下掏蚀,平均水深不断增加。非法采砂加剧水质污染,湖中岛屿大量消失,湖泊自净能力下降……恶劣的环境驱逐着我们。
那些浑浊的湖水开始腐蚀我们的眼睛、嘴巴、羽毛、皮肤……那些茂密的芦苇一片片死去,骆马湖由风华正茂变得憔悴苍老、羸弱无力。
我们鹭鸟,有着“生态晴雨表”“水质测评师”的称谓,对生态环境、水质极为挑剔。这样的水,不再适合我们生存了。人啊人,我们曾彼此和睦相处,那是多么美好的日子,可如今的你们,怎么忘了自己创造的“和谐共生”这个词呢?
忧伤,像骆马湖升起的水雾,笼罩在我们整个鸟群上方,令我们的心湿漉漉的,翎羽湿漉漉的,翅膀愈加沉重。我们的家族越来越弱小,从过去起飞时的铺天盖地,变成了天空中的几点墨痕和断行的符号。
我们,还能回家吗?
天地静默,没有声音回答。唯见骆马湖那不再清澈的水面,粼粼浊浊,如同黏稠的泪。
归来兮。
时空的齿轮,咔嗒、咔嗒,清脆而坚定地前行,又像在预示着什么。
到了2018年春天,骆马湖抖擞精神,迎来了新生。
禁止采砂,清退围网围箱养鱼,退圩还湖、清理湖区鱼塘养鱼,鱼塘恢复成湿地。
骆马湖的水质得到迅速改善。
碧波再现,苇海重生。
2020年的春天,我们飞回来了。接近骆马湖时,一股湿润的气息迎面扑来,像母亲温暖的怀抱,令身心俱疲的鹭鸟,再次感受到了家的召唤。呼啦啦、扑棱棱,我们降落在这汪已然清澈的湖水上。
变化是显而易见的。
最大的变化是人。为保护湖区生态,骆马湖十年禁捕,休养生息。新沂市的退圩还湖工程被列入全国第二批山水林田湖草沙一体化保护和修复工程。
宁静、平和、惬意、自由,这些我们鸟类能体会到的感觉,就像骆马湖里茂盛的芦苇,在我们心头蓬勃生长。我们的种群越来越多,有2万多只,我们居住的小岛,被人们称作“鸟岛”。每年来骆马湖的各类鸟儿有30多万只。一些往年难以见到的白头鹤、东方白鹳、灰鹤、黑鹳、大雁、野鸭、赤麻鸭等鸟类也重现骆马湖,和我们一起居住。
这一年,我们再次遇见了久违的汉子朱贤征,他隔三差五就出现在湖区。他宣传爱鸟护鸟常识,协助发放宣传资料,增强了群众对生态环境的守护意识。
有人说,鹭鸟家族已在骆马湖“安家落户”,从此候鸟变留鸟。但这只是猜测,需要直观有力的佐证。在朱贤征看来,这个证明就是:
必须有鹭鸟在骆马湖繁殖后代,必须有鹭鸟在冬天不离开这儿。
只有看到鸟妈妈和鸟宝宝同时出现,才说明这些小精灵们把骆马湖当成了自己的家。
朱贤征用镜头来见证我们的安家。
风吻苇叶,水撩菖蒲,这些自然微动,生发出奇妙的天籁之音,令整个水域显得愈加静谧。偶尔,有不甘寂静的鱼儿跃出水面,在湖水之上划出一道优美弧线,旋即又坠入水中。朱贤征也像那些调皮的鱼儿,与周围万物融为了一体。
一切都在变,变得生机勃勃。骆马湖真正成为绿色生态大家园。
幼鸟孵出来了!不是十几只,而是上千上万只!
朱贤征曾认真了解过,一般情况下,每对白鹭孵化3—4枚蛋,有约15000只幼鸟诞生。这轮幼鸟“出生潮”从三月底持续到六月底。幼鸟孵化出来,10—15天就能自己飞起来跟随妈妈活动和觅食了。它们都想在这儿“定居”了。
现在鸟儿“恋上”骆马湖了,近50年未遇的100余只东方白鹳和数万只红嘴鸥来“做客”。骆马湖成为一幅人鸟和谐、生态自然的美丽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