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1日,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揭晓,杨志军《雪山大地》、乔叶《宝水》、刘亮程《本巴》、孙甘露《千里江山图》、东西《回响》获奖。本届茅奖评选范围为2019年至2022年间在中国大陆地区首次成书出版的长篇小说,版面字数13万字以上。本次入围作品共238部,为什么最终获奖的是这五部?现代快报记者连线了本届茅奖文学奖评委郜元宝、刘大先、丛治辰、翟业军,还原茅奖评选中的种种标准与考量。
陈曦 张垚仟 姜斯佳/文
铭刻历史与书写现实的“新时代文学”
谈到对本次茅奖参评作品的整体印象,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郜元宝提到了“三个多样化”:题材的多样化、小说形式和写法的多样化,以及呈现风格上的多样化。
“在小说题材方面,参评作品中有百年来的家国历史,也有各民族的神话改编;有当代改革开放以来的城乡巨变,也有微观上的家庭伦理、夫妻关系,等等。小说形式上,参评作品总的精神还是想抓住当下的社会巨变,视野尽量宽广。但是很多作品在写法上有不同于传统现实主义的变化,比如人物关系未必铺得很开,也不一定针对某个重大题材,作品的开口比较小。在语言上,一些作家会适当地运用方言土语,适当融入少数民族语言,还有一些作家会在作品中融合文言文和白话文,与此同时,一些作品使用了欧化的白话文、长句和复杂的句型结构,这三种语言形式是在这一次茅盾文学奖中比较突出的语言现象。”
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教授刘大先认为,茅奖一贯重视思想性与艺术性的结合,本届获奖作品特点很鲜明,就是强调三点:一是中国式现代化进程,尤其是新时代以来的发展,以《雪山大地》和《宝水》为代表;二是优良革命传统的继承与发扬,以《千里江山图》为代表;三是艺术上的开拓性探索和人民群众多样性生活的展现,以《本巴》和《回响》为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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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与文化研究所常务副所长翟业军表示,中国现代长篇小说发展近百年,已经累积了非常丰富的文体经验和传统,既有《子夜》这样的全景图,也有《呼兰河传》这样的生活流书写。“本届茅奖参评作品,在这两方面都有成功的传承和发展。”
“本次茅盾文学奖的获奖结果在相当程度上体现了四年来作家们优异的创作成绩,也体现了十余年来‘新时代文学’的杰出成就和重要创新。”北京大学中文系副教授丛治辰表示,本届获奖作品既有对历史挖掘的深度,又有对现实关切的敏锐,更有艺术上的精深探索。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概括,那就是“新”:拓展了文学表现的疆域,提供了新的题材和新的经验;同时也在艺术上有更新的发展和成绩;总体而言体现了新时代文学的新气象。
具体而言,“《雪山大地》写几十年来藏地生活的变迁,气象雄浑,细节动人,对民族关系的书写尤其令人印象深刻,是一部现实主义的力作,充分体现了作家的笔力和丰富的生活经验。《本巴》受民族史诗《江格尔》启发,但是却完全以现代小说精神进行了重塑,轻灵飘逸,有如童话般剔透,又暗藏着史诗的气魄,用极为艺术的方式回应了历史与传统。这部小说入选本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我认为意义重大,它提供了丰富的可能性,会对作家们的创作构成新的刺激。《宝水》是书写新时代巨变的杰作,它以独到的女性视角,细密的乡村风物,勾勒出了新时代乡村振兴的美好图景。面对现实的写作总是有难度的,它克服了这一难度,证实了新时代文学的力量。《千里江山图》化入了悬疑、谍战的因素,书写革命历史,铭刻革命记忆,谱写了一曲可歌可泣的英雄壮歌,那当中诸多为了共产主义信念忘我牺牲的地下党员形象实在催人泪下,而小说的速度感也颇有独到之处。《回响》是表现当下人民生活,尤其是人民情感的力作,它同样借用了悬疑的因素来构造叙事动力,笔触涉及到不同阶层不同人群,为读者展现了一个广阔丰富的社会图景,同时又能够向内探索,发掘出人物极为幽深的内心世界。”丛治辰说道。
完成度、复杂性?五部作品各有胜场
在入围的238部作品中,为什么《雪山大地》《宝水》《本巴》《千里江山图》《回响》这五部作品能够最终脱颖而出?谈到评判标准,评委们既有一些共通的坚持,也有各自的独特视角。
郜元宝提到,本届茅奖评审过程中,评委们多次提到一个关键词“完成度”:“所谓的完成度高,指的是这个作品读起来是一个活的东西,你读的时候会觉得神采飞扬,就像古人所说的气韵生动。它不是死板板地直奔主题,或者是一些材料的堆积,而必须是作家通过精神创造出来的活泼泼的生命。获奖的五部作品比较精准地抓住了我们时代文学的脉搏,在各自选择的文学形态、写作方式上,完成度相对比较高。”
与此同时,郜元宝更关注的是作家对他笔下的人物和世界的态度、感情,以及他笔下人物相互之间的情感联系,“说白了就是美和善的情感。当然美和善的情感必然与恶的、丑的东西也联系在一起,但最后美、善的情感应该给读者希望,不一定完全顺利,但应该是向上的。”在这一点上,郜元宝认为,东西的《回响》就充分做到了推理和情理的交织。小说中的妻子在办案的时候是一个很出色的警探,可是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在家庭生活中是一个病人,她深深地伤害了她的丈夫,有时候也伤害她的同事、女儿、父母,当然也伤害她自己。“侦探在我们过去看来是一种高大上的职业,但这些从业人员自身的心理健康、精神健康也是值得关注的。健康不仅关乎她个人,而且也关乎她和亲人之间的关系。如果关系破裂了,个人走不出心理的牢狱,可想而知我们整个社会就会被疾病和黑暗所吞噬了。”
翟业军强调小说写作的入微和复杂性。在他看来,五部获奖作品各有胜场。《雪山大地》和《本巴》都是少数民族题材小说,一个朴实、厚重,一个灵动、飘逸。《千里江山图》和《回响》都有类型小说的模样,但又一定程度上做到了反类型,从而把世道和人心朝更深处掘进。《宝水》的生活流写出了中国大地的复杂和明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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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大先表示,在评审过程中,自己会尽量协调个人趣味同茅奖标准之间的平衡。个人有自己的美学标准和价值尺度,但评奖是一个公共性文化事件,尤其是在评选一个国家级的奖项的时候,显然要遵从这个奖项设立的宗旨和评选标准。本届茅盾文学奖鲜明的特色体现为对“新时代文学”观念的强调,基于这种明确的导向,五部获奖作品各有着精彩的表现。
“杨志军《雪山大地》写汉人干部融入草原,在文化与心理上实现了不落痕迹的转译,自然而然地表达出汉藏一家亲的民族团结观念与共同走向富裕的时代主题,是平实清通的有我之文,从中涌现出提振精神的理想主义与质朴动人的温情之美。孙甘露《千里江山图》为红色谍战题材,在叠床架屋的类似题材中不落窠臼。作者继承了现代派的叙事结构和语言,融入古典小说散点透视的视角与剥笋脱壳的节奏,风格优雅而残酷,笔法克制而冷静。”
在丛治辰看来,好的作品首先要在艺术上成熟,有难度,有创新,此外也要激发正能量,传播正确的价值观。
在评选过程中,评委们经过了很多次激烈的讨论,每一部作品的优点和缺点都经过了反复争辩。丛治辰坦言:“评奖的为难之处在于,好作品很多,可是获奖名额终究有限,所以遗珠之憾当然难免。比如朱秀海《远去的白马》、葛亮的《燕食记》、鲁敏的《金色河流》、魏微的《烟霞里》、胡学文《有生》,乃至于未能入围的作品里像邵丽的《金枝》、叶舟的《凉州十八拍》等等,还有很多,现在说起来都难免挂一漏万——这些都是非常出色的作品,我也非常推荐读者们去关注,去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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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掘时代的富矿,向更开阔的地方去
作为中国当代最具权威和影响力的文学奖项之一,茅盾文学奖代表着当代长篇小说创作的高度。在本届茅奖结果尘埃落定之后,评委们也表达了自己对中国当代长篇小说写作者的寄望与期待。
翟业军表达了他的惊喜与忧虑:“惊喜是,紧贴时代的优秀作品越来越多。忧虑是,很多作者动辄三卷、百万言,真有必要写这么长吗?”
“我们开玩笑,四年一度的评奖,参选的作品好像蒸笼里面新出来的馒头,热乎乎的,好像还烫手,吃起来也烫嘴巴。我们希望四年不是作家的创作周期,也不是读者和评论家的判断尺度更换的周期。文学创作应该有自身的规律,很多作家写的东西可能是一时的现象,但是经历了长期的文学储备,厚积薄发,急就章的心态不适合写长篇小说。”郜元宝强调,“中国的长篇小说要用茅盾文学奖的标准来衡量它,当然是需要对现实主义更宽的拓展、更深的开掘,而且在艺术形态上也要多样化。但是无论怎么追求,我们的作家和理想的读者,他有一个交流的通道,我觉得是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通道,那就是真情实感,缺乏真情实感,你的作品就很难引起共情。”
丛治辰认为,辉煌而丰厚的历史经验,昂扬而深刻的时代发展,活泼而广阔的民族生活,悠远而多元的文化传统,真切而玲珑的人民情感,这是我们时代文学的富矿。唯有以充分的自信和锐气面对这些富矿,以艰苦卓绝的努力去开掘它,在写作对象和写作技术两个层面实现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我们的文学才能超越既有的积累与范式,向更开阔的地方去。